作者：周荣耀
老邹走了有三年了。
三年来，每到清明节，我总在给亲娘老子上坟后，给老邹上坟。直接的原因就是老邹的墓碑背面，刻了一个很让人匪夷所思的图案，一个放大了的“H”，且中间那一横拉得长长的，还微微往下带着点弧度，我就想搞搞懂。间接原因那就多了去了。上老邹的坟，似有些恍惚，有点到他办公室里坐一坐的感觉。我总是在给他鞠一躬后，坐在了墓碑后面，两眼直盯着那个令我犯迷糊的“H”。
今年清明节，我仍然就这么坐着，或许是坐等这个“H”的破解。
唉！说来话长啊——
我和老邹同乡同龄，7岁那年同班同学。19岁那年，他当兵去了，我插队了。岂料，他入伍两个月后，县里通知邹炳钢（老邹学名），保送他上大学。当年，他在我们中学小有名气。一个初中生，已经发表了不少文学作品，有的还获了省级大奖。在学校统统停课的那些日子里，他却悄悄修课。保送他上大学，那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儿，可他当兵走了。镇政府舍不得这个名额，跟县里磨嘴皮，硬把这个名额落在了我的头上。是的，我是顶着邹炳钢的名分，上了大学的。
大学毕业，我分配到了南京的江南研究所，在党委宣传部主办企业报。这是一家部属军工科研单位，有十多个车间，多个军品及民品科研部门，职工四千多。那天，我收到一份稿件，题目是《企业文化发展之我见》，署名邹炳钢。我心里一激灵，嗯？同名？还是……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外部设备车间的电话，找邹炳钢。果不其然，他就是我的老同学，那个文才不凡的邹炳钢！
作为一名工人，老邹跟着师傅后面学得很认真。人家师徒两年，他就半年，把几乎所有的技术基本都掌握了，这或许跟他在部队是技术兵种不无关系。
我因厂开门办报，邀请基层代表开一个会，听取各方意见，邹炳钢也在邀请之列。没有想到，他的发言，引起了报纸总编，宣传部冯部长的关注。会议结束后，冯部长留他做了一次长谈。结束时，冯部长说，假如有可能调你来厂报做编辑，你……怎么样？邹炳钢还是那么淡淡一笑，没有回答。我了解他，他是愿意的。一来他一直喜欢文字，已经在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了百多万字作品，文字功底厚实。二来他与我关系很近，当然这一点部长不知道。我就替他回答说，他应该愿意的，他很合适做这项工作。邹炳钢直言道，我是个工人，编制不是干部。部长回答说，这不是问题，我们可以申报企业干部编制。
于是，一个调邹炳钢到宣传部的报告搁在了干部处。
事有凑巧，厂工会主席缪林在看到厂报发表的《企业文化发展之我见》的文章后，知道了作者邹炳钢是基层工会委员，便一个电话就将邹炳钢“借调”到厂工会帮助工作。车间领导并不知道宣传部有调用邹炳钢的计划，也没留意工会“借调”的真实意图，就答应了。其实，工会主席缪林鬼精，他得知宣传部要调用邹炳钢，便抢先下手了。“借调”一周后，一纸调令，邹炳钢成了厂工会职工宣传教育部部长。冯部长十分恼火，跟缪林扯着嗓子嚷嚷开了，一直嚷嚷到党委钟书记那里。钟书记一个呵呵两个笑，将此事敷衍了过去。
邹炳钢心心念念想着加入党组织的这件事，便暂时搁浅了。车间党支部很负责任，给邹炳钢做了已经考察了一年的基本总结送到了所机关一支部。但是，这一年，并没有得到认可。因为，还有多名老机关在排着队，邹炳钢怎么可以插队？
这队，一排就是十年。
十年后的一天，邹炳钢终于盼到了入党志愿书的填写。我和工会副主席老李作为他的入党介绍人，跟他做了一次长长的谈话，彼此感慨良多。
可是，党小组长、工会主席缪林却拒绝在邹炳钢的入党志愿书上签字，这是邹炳钢乃至我们第一党小组全体党员没有想到的。缪林在讨论邹炳钢入党时是举手的，我等小组全体党员有点看不懂。党小组长不签字，就意味着这份表格不能送达机关一支部大会讨论通过，邹炳钢的入党，再度搁浅！所机关干部们只是私下议论，似乎谁也找不出原因。
邹炳钢在经过几天的思考后，跟缪林主席做了一次认真交谈。他直接问缪主席，自己还有哪些方面做得不够，请缪主席指出，并表示今后再努力……缪林没有正面回答，微笑着说，这事不着急，放放再说。
放放再说？邹炳钢有点云里雾里，他试着跟机关一支部的张书记做一次交流。张书记微微一叹，无话。于是，邹炳钢索性找了所党委钟书记。钟书记当即很恼火，说了句老缪搞什么搞？我来找他。后来得知，钟书记并没有找缪林，原因无人知晓。这件事情一直在机关沸沸扬扬地议论着，一个多月过去了，毫无着落。
我忽然悟出其中“奥秘”，便找到邹炳钢，提醒他说，你看是不是请缪林主席坐一坐，选个好一点的饭店，另外，出点血，少点也行，总不能白……
我没敢往下说了，因为，邹炳钢那眼已经瞪得到了极限。他说，你是说我“不够意思”？我怎么在这个问题上一再“不够意思”？！我得去……“靠拢”？
我无言以对。
事情过去了，没人再提。
不久，邹炳钢辞职离去。他跟我也就打了一个电话，连面都没有照，就说去外地工作了。
人事干部的老单和我是大学校友，我们私交不错。他很惋惜地对我说，你哪里知道，邹炳钢是党委内定的梯队干部，计划在他入党后，下基层担任代理车间支部书记，一年后作为党委副书记参加党委换届选举的。而这个位置，原本可能是缪林的，缪林快六十岁了，想在退休前从副书记位置上下来，待遇不一样了呀。邹炳钢这个人才出现后，党委按照正常干部储备程序，做了详尽的计划。
老单顺手把开了多次的关于邹炳钢进入梯队的座谈会记录拿给我看，说，邹炳钢离去了，这也不是什么机密了。
我盯视着厚厚三大本横格纸，略略翻了翻。
老单在一旁说，各层对邹炳钢都有高度评价……人才难得呀！
缪林主席知道邹炳钢是梯队干部吗？我问。
当然知道……老单不屑，说缪林参加座谈会并在座谈会上有发言，他是支持党委的干部储备计划的，而且在会上也是对邹炳钢赞誉有加的，可是他……
哦？我陷入了深深地思考……
这思考，伴着我在老邹的坟前度过了三个清明节。我决定明年起，不再来为老邹祭扫了，因为，我不忍去想老邹的一生，我心疼。
在我站起来准备离去的时候，没有想到，老邹的姑娘拦在了我的面前，她呼我一声叔，朝我跪下并哭开了。这是我们家乡的规矩。我搀扶起姑娘，遂将诧异的目光从姑娘的脸上移向她身后的姑爷和两个稚嫩的男孩。
姑娘告诉我，老爸是个英雄，他退休不久，在去医院就诊时，为保护医生，制止一起医闹……而牺牲。年年清明节，她都带着政府颁发给老爸的烈士证书，和丈夫、孩子一起来看望老爸。
哦？原来是这样……我知道得太晚了。
姑娘跟我说，老爸在医院抢救时给她留了句话，假如走了，别太多张扬，自己一辈子不喜欢张扬。
面对老邹金字闪烁的烈士证书，我泪眼模糊……老邹啊！你这个秉性如钢的家伙，你这辈子……不憋屈呀？啊？我替你憋屈呀！
我问到老邹的碑上为什么刻上那个奇妙的“H”，姑娘摇着头，没有回答我。她是知道不告诉我，还是根本就不知道？但她只是说，爸爸的书房里，总是挂着一张这个图案……妈妈先他而去，他在给妈妈下葬的时候，特意请石匠在墓碑上刻上这个图案。
哦？原来是他自己的意思！
我似乎忽然悟出了其中奥秘，我转身来到老邹和他妻子的合葬墓前，我注视着那个“H”图案，我仿佛看到了老邹那张坦然一笑且笑不露齿的容颜……
【作者简介】周荣耀，作家，编剧，自由撰稿人。一九六八年起开始从事文学创作，约有三百余万字文学作品在全国省市以上报刊杂志上发表或合作出版，独立出版《金陵孤儿》等多部长篇。多部（篇）作品获奖。曾为《长篇小说》杂志和南京市文联第十三届签约作家。个人简历忝列《中国当代青年作家名典》、《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中国人才辞典》、《中国小说家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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